饿死君

若离于爱者
无忧亦无怖

犬之放映厅




事情一开始是这样的:难得周末,我给自己买了张《犬之岛》的票。


时值电影上映第二天,场里人不少,满打满算能坐两百人的放映厅,里头塞了一百五六的人头。坐下以后,我发觉自己买的是国语版,这意味着给首领和豆蔻配音的分别是朱亚文和宋佳而不是布莱恩·科兰斯顿和斯嘉丽·约翰逊,这让我难过了三秒钟,但是三秒钟后我重新恢复了平静转而开始期待电影。


事前没做功课,只听说这电影风评不错。


开场了,周围渐暗,但观众还静不下来。我看着屏幕上三两行小字,写:本片中人类语言将采用原音,不配置翻译字幕。而狗的语言会。我看完这两句话之后,观众席终于消停了,我的脑子就在这种安静中暂停了转动。狗的语言,那是什么?


我问左边抱着爆米花的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抱爆米花的姑娘说:“你看着吧,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问右边喝可乐的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喝可乐的姑娘说:“你看着吧,到时候就知道了。”


噢。我对自己说。到时候就知道了。时间可以解决的问题都不值得称其为问题。




银幕上出现了满屏的浮世绘风格的狗。噢,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日本风格的故事。然后这故事里第一条活的狗露面了,黑色长毛,神态沧桑,开口一副育人的长者口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一连串狗叫里听出这个的)。浮世绘上一会儿是狗,一会儿是猫,一会儿又出现了武士,我隔着一层历史的黄土和无法理解的狗叫尽力揣摩前情,终于捱到了片名出现。犬之岛犬之岛。


我不清楚我的耳朵怎么能听懂市长叽里呱啦的日语,毕竟我从未学习过这种语言,但我就是听懂了,比起口译员的话我更快地理解了他的竞选发言(事实上因为过于震惊我甚至没能留意到口译员究竟说了什么),甚至毫不费力,尽管按照片头的提示这部分内容全部没有配备字幕。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太奇怪了。然而这只是个开始,就像我坐在一家西餐厅,服务生端上的那篮干面包。没什么味道,但会叫人生出期待。几分钟后,两拨狗为了一包新鲜的垃圾掐架了,狗咬狗,一嘴毛,这挺常见。主角气质突出的那拨赢得了这些馊了的,生蛆的厨余垃圾,围在一处发起讨论。当然这也是我的猜测,要根据极为有限的信息得出结论实在困难,何况这几条狗已经吠了五分钟(只是个大概,我没有看表),没有任何剧情进展上的表示,过于干瘪。它们终于开始吃了。我打个哈欠,挤出两滴泪:这年头狗活着也不容易。


爱因斯坦指出时间的相对性,我只能勉为其难地承认也许我所以为的接下来半个小时实际上只有三分钟。在这——好吧——三分钟里,狗吠声此起彼伏,我一边期待形同爆炸的惊喜一边又不抱希望地闭上眼睛。长时间地浸润在狗叫声中也有好处,我已经能分辨出它们中的细微差别,于是当我闭上眼,这个场面就变成了以朱亚文为首的五个人一起学狗叫。


求求你们,别叫了!我想大叫,又真的想笑,我不得不笑。但我又确实不应该笑,这一定会影响到别人……影响到别人?对,别人……我猛地睁开眼,朝左边看,小姐姐专注盯着银幕,时不时抓一颗爆米花吃,似乎完全沉浸其中了。我想尽量表现得平静,咽下一口唾沫,才发现自己口舌已干了许久,一张嘴嗓音嘶哑如老朽:“嗨,你能看明白这电影的剧情吗,你难道听得懂它们在说什么吗?”


这会儿电影的画面进行到一片连绵垃圾山,橙黄调子的地蒙了灰的天,这两种色泽渲染下姑娘的脸色不算好看,像遭秋风打了的枯叶落在地下。不过不能排除她是被我打扰而有点生气……但是,但是就算你生气吧,我也还是要问的……我又小声问了一遍。她说:“汪汪汪汪?”


我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她转过头来看向我,神情说不出的古怪,可能还瞪了我两眼:“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我想我可能真的惹到她了,这个音量绝对前后左右各个方位都能听到,她的怒火想必一定要用喷发的形式才能纾解……可她为什么要用狗叫?我既为自己的过失歉疚,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这怪事,这两种感情拧成一股绳缠上我的脖子,渐渐收紧——我忙转向右边,顾不上什么所谓电影院礼仪,也仿佛忘记困恼我直到刚才为止的问题,直接大叫出来:“你没听到她刚才说了什么吗!她在、她在发出狗叫!”


可乐姑娘的表情变得匪夷所思了,就和爆米花姑娘听到我的问题时一样的匪夷所思,也和我听到爆米花姑娘发出狗叫时一样匪夷所思。她接着说:“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怪胎。可乐姑娘说完,喝了一口可乐,又面向前方重新享受电影。如同无事发生。而我张着的嘴无法合上,似乎舌头也不知如何动了。有人开始小声议论,我竖起耳朵想听清,那些碎语翻来覆去竟只能听出一个“汪”字。我颓然坐了一会儿,左右张望,别人都在好好看电影。我捏着兜里的票根儿把它揉烂,想到自己坐在第八排,身后还有两排,前头有七排,要是直起背就能看到观众们被镶上一圈荧蓝光边儿的溜圆的后脑勺儿。一百五六十人里,只有我做不到对这些狗叫声熟视无睹。


我决定再试一次。我将兜里缩成一个球的票根儿打开展平摊在大腿上,趁画面转向天空时借着那光看清上头的字:三号厅,八排三座,《犬之岛》。我的确是在看一场电影的呀。一股踏实的信念涌上来,我感到舒畅了不少,当即回过头准备问问九排三座的想法,没等开口,就被九排三座一脚踢了椅背。重重地,重重地踢了一脚椅背。


我被这一场震动搞得不受控制向前冲去,最后停在半途,而除了放映厅音箱里传出的狗叫和人们窃窃私语一般的低吠我没有听到任何一句对九排三座行为的谴责。说不定还有人觉得他为民除害了!一想到这个我就偷偷委屈,难道在放映厅里产生的疑问就不值得在放映厅里得到解决?难道这点小小的失礼不能被原谅?难道就因为是在看《犬之岛》所以一定要用狗的语言来交流?我得不到答案,因为现今为止我所接受过的教育和全部常识都无法解释,还有一个事物甚至其本身就处在我的认知范畴之外:什么是狗的语言?


Wu-ang一定是狗的语言了,我相信此时此刻厅内的观众已经和银幕上的狗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衔接、甚至观众和观众之间也有这种衔接,使他们认识了解彼此畅通无阻,不同声调不同长度的单音的排列组合即可完成一切信息的交互。有人用汪表达喜悦愤怒悲戚用汪提问你好今天天气是晴是雨也有人用汪在开学仪式结婚典礼剪彩奠基葬礼或者随便什么活动上发表致辞……我完全可以说一种全新的语言在我眼前诞生了!激动人心,足能够载入史册——如果忽略我被排除在历史之外的话。


为什么只有我不行?也许这电影在入场时有发放什么类似3D眼镜那功能的人狗交互耳蜗,而我刚好错过了;也许他们都是装出来的(但人们表现得太认真了我觉得这个推测最不可靠);也许我原本就是在做梦,人在梦里自导了一场电影来看是常事,我也曾经在做梦时拍过一部乌鸦变人的电影,那么今天就有可能再拍一部人和狗谈笑风生的……总之,总之。我察觉到自己在避免去思考我和别人在这件事上产生差异的本质原因,关于发声系统,关于脑的构造,关于物种科类的区分隔离……考虑这些问题意味着承认一些讳莫如深的变化已经发生,而这令人恐惧。我拒绝思考。




明明只是坐着,我已感到疲劳了,像一截木头杵在座椅上。我仰靠着靠背,仿佛整个人要深陷进去,面前银屏像一个巨人变得可怖,闪烁着逼近,我便愈往后缩。人应当恐惧黑暗而拥抱光明,但我只想离那些图像再远一点。当我闭上眼,能听到的是无穷尽的狗吠;狗吠声令我感到孤独,而孤独放大了狗吠。


我觉得自己度过了活着以来最迷茫的一个世纪,然后一声巨响将我拉回现实:屏幕上发生了一场爆炸。蘑菇云之下是一架现代文明的产物——飞机,里头走出来的驾驶员是开场至今第二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类角色,我很感动,因抱着他能说几句人话的期待而将视线锁在他身上。他蹒跚了几步,摔了,我的心缩成一团;狗聚集过来,汪汪了一阵,救了他,我又重新变得轻松;他果然说了一句日语,这就几乎叫我热泪盈眶。


飞行员叫Atari。虽然这个人物是我最大的安慰,但他身边一个可以交谈的人也没有,只有狗,和狗,和狗,和狗,和狗。我还是只能听着狗叫,间或盼来Atari一两个简短的单词,杯水车薪。夜幕降临,Atari命令狗们坐下,起立,坐下,我情不自禁想要跟着起立,坐下,他的声音悦耳动听,十二岁的男孩子真是世界上最讨人喜爱的生物。我使自己相信我是在场唯一一个听得懂他的话的人,假如Atari是一束发射自数十数百光年外星系的电波,那么能接收它,解译它的人只有我。我将此事做得光明正大,却仍然没有人知道我到底为何而欣喜。我为此骄傲和光荣,尽管这份心情无从分享,但它仍是我的快乐之源……当一份喜悦称为独一无二时,它将是至高的……而承接这份喜悦的人是我,我被一道闪电击中,我被山洞外的曙光照亮,我从一百五六十个人中被选中,尽管我被这样小的概率砸中,尽管我由此陷入孤独,但我获得了超值的喜悦……只有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看完了电影剩下的部分,也许是在狂热的意识追求中失去了判断和思考的能力,总以为自己重回二十年前,那时我确实一无所有,空空如也,既没有表达自己的能力也无从理解他人,但以那天为节点,生命从此发生改变,那一天我认识了语言……孤独的语言。


我无比认同留学生的一句话,“我也许是爱上他了”。字幕一行行往上跑,我愿意我的目光足够黏稠,将它们粘在原处,叫电影永不谢幕。


我走出放映厅,脚步前所未有的轻盈,愉悦包围着我,令我喜不自禁地说:“汪汪汪汪!”


我走进电影院大厅,散场的观众们还未全部离开。有一个人看到了我,很快所有人都看到了我。第一个人发出了尖叫,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我觉得耳朵快要聋了,只想赶紧离开,但人群把我团团围住,严丝合缝的。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成为注目的焦点,被紧张和恐惧一点点蚕食,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没人给我解答,他们全都在发出狗叫,大厅变成了洋溢着狗吠的海洋,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第二天《犬之岛》因使观众变成狗被勒令暂停放映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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